胭脂冰·晨光刺
痛。
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炸裂,是钝的,沉的,像有人拿了把没开刃的锈刀,在你骨头缝里慢悠悠地刮,刮一下,停一下,再刮一下。尤其是左边肋骨底下那块地方,冰得发烫,烫得又像有冰碴子在里头搅。沉舟蜷在拔步床脚踏的冰壳子上,后背硌着硬邦邦的木头棱角,每一次喘气都扯得那地方针扎似的疼。
天还没亮透,窗纸灰蒙蒙的。凝香阁里那股子味儿更重了——昨儿泼翻的胭脂水粉混着没散干净的鹅梨帐中香,再搅和上她自己身上干涸的血腥气,还有地板缝里渗出来的、木头受潮的霉味,一股脑儿往鼻子里钻,闷得人脑仁儿发涨。
她试着动了下手指头。右手还死死抠在地板缝里,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和干涸的血痂,指关节僵得跟冻萝卜似的,稍微一动,就是钻心的酸麻刺痛。左手软绵绵地垂在冰面上,冻得没了知觉。
嗓子眼儿里干得冒烟,火烧火燎的。她想咽口唾沫,喉咙里却像塞了一把滚烫的砂砾,磨得生疼,只挤出一点带着铁锈味的腥气。
渴。
饿。
还有这没完没了的疼。
花魁?沉舟扯了扯嘴角,想笑,结果牵动了肋下那块冰疙瘩,疼得她眼前一黑,差点又厥过去。狗屁的花魁。就是个关在镶金嵌玉笼子里,等着被撕碎了分食的玩意儿。
外面隐约有了点动静。不是前头那些醉鬼的喧哗,是后院。有木桶磕在井沿上的闷响,有粗使婆子压着嗓子骂小丫头的呵斥,还有……鸡叫?对,是鸡叫。一声接一声,扯着脖子,没完没了,聒噪得让人心烦。
天快亮了。
这念头一起,沉舟心里头那点麻木的壳子,好像被这鸡叫声硬生生啄开了一道缝。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,混着更深沉的绝望,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。天亮了又怎样?不过是换一副枷锁,把这身残破的皮囊,再塞进那件浸透了别人脂粉香、沉得像铁板似的红衣裳里,推到台前,供人赏玩。
她试着想撑起身子。刚一动,左边身子就像被无数根冰针狠狠扎透,疼得她猛地抽了一口冷气,牙关咬得咯咯响。额头上瞬间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,混着脸上干结的血污胭脂,黏腻腻地糊在皮肤上,又冷又痒。
“嘶……”她低低地吸着气,不敢再动。只能像条离了水的鱼,徒劳地张着嘴,在冰冷的空气里小口小口地捯气儿。每一次吸气,都扯着肋下那块冰疙瘩,钝刀子割肉似的疼。
眼睛干涩得发疼,像揉了沙子。她费力地眨了眨,视线才勉强聚焦。头顶是拔步床繁复的雕花承尘,黑黢黢的木头,被窗外透进来的那点灰白晨光勾勒出模糊狰狞的轮廓。那上面刻的鸳鸯戏水,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形,像两张咧着嘴的鬼脸,无声地嘲笑着她的狼狈。
她慢慢转动眼珠,看向角落。昨晚那盏小小的红烛早就熄了,只剩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粗陶底座,孤零零地立在阴影里。烛泪凝固成一滩丑陋的暗红色,像干涸的血。
昨晚……那只手……
沉舟的瞳孔猛地一缩!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!肋下的剧痛瞬间加剧!她猛地闭上眼,牙关死死咬住下唇,直到尝到更浓烈的血腥味才松开。
苍白。冰冷。像玉雕的。还有……那点暗蓝色的血渍……
那是什么人?想干什么?
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绕上心脏,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寒意。比金玉凤的贪婪,比那些嫖客的觊觎,更让她毛骨悚然。那是一种……来自更深、更暗处的窥伺。像藏在阴影里的毒蛇,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。
她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,试图把自己缩进脚踏和床柱形成的狭小夹角里。冰冷的木头硌着骨头,带来新的痛楚,却让她感到一丝病态的安全感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吱呀——”
凝香阁厚重的雕花木门,被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。
沉舟的身体瞬间僵住!如同被冻僵的蛇!空洞的玄眸猛地睁开!死死钉向门口!所有的感官在剧痛和危机的双重刺激下,绷紧到了极致!
不是昨晚那个危险的气息!
是……一股浓烈的、廉价的桂花头油味,混杂着隔夜饭菜的馊气,还有……一丝掩饰不住的、属于底层仆妇的惶恐和小心翼翼。
一个穿着洗得发白、沾着油渍的粗布衣裳的婆子,佝偻着腰,探进半个脑袋。她脸上堆着刻意的、带着谄媚和巨大恐惧的假笑,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拔步床的方向,当看到沉舟蜷缩在脚踏上、满身血污的狼狈样子时,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眼底的恐惧更深了。
“姑……姑娘?”婆子的声音干涩发颤,带着浓重的口音,“您……您醒着呐?金……金妈妈让……让老奴给您送……送热水和……和早饭来了……”
她手里端着一个巨大的、边缘磕掉了几块漆的红木托盘。托盘上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盆,盆沿搭着一条半新不旧的白布巾。旁边是一个粗糙的白瓷碗,里面盛着大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粥,上面飘着几根腌得发黑的咸菜丝。还有一小碟看不出颜色的酱菜。
热气混着水汽和粥的寡淡气味,在冰冷的凝香阁里弥漫开来。那点微弱的热气,像针一样,刺在沉舟冰冷麻木的皮肤上。
婆子见沉舟没反应,只是用那双死寂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她,吓得手一抖,托盘差点脱手。她慌忙稳住,脸上的假笑比哭还难看:“姑……姑娘,您……您先擦把脸?这……这粥……还……还热乎着……”
沉舟依旧没动。目光从那碗稀粥,移到婆子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、布满皱纹的脸上。那惶恐的眼神,像极了……记忆深处,某个模糊的、在土墙根下瑟瑟发抖的影子。
她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,将目光移开。重新落回自己那只沾满污秽、僵直冰冷的手上。
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渴意,胃里空荡荡的绞痛,还有那碗散发着微弱热气的稀粥……像无数只蚂蚁,在啃噬着她残存的意志。
她沾满血污的嘴唇,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。
一个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、几乎听不见的气音,从她紧咬的齿关间艰难挤出:
“……水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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